這些人是新的“喜劇之王”?
中國新聞周刊記者:倪偉
發(fā)于2024.12.30總第1170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脫口秀演員黑燈終于講出了那個段子。在綜藝節(jié)目《喜劇之王單口季》第一期上,他講了自己視力剛剛下降時,不想被人看出是盲人的經(jīng)歷:坐高鐵看不清座位號,就假裝是無座,站了一路;進到電梯,不好意思湊近找按鈕,就賭有人跟自己同一層下。
“你們想象一下電梯里那個恐怖的氛圍:人家女生坐著電梯好好的,門一開,進來個男的往她旁邊一站,也沒有去按按鈕,戴個墨鏡,弄個爆炸頭,手機都不玩?!庇^眾笑成一片,他頓了一下:“愚蠢!不想讓人家看出來你瞎了,(卻)演個變態(tài)?!?table border=0 cellspacing=0 cellpadding=0 align=left class="adInContent">
這個段子背后,是一名盲人在人群中揮之不去的“病恥感”。“剛開始裝成是一個普通人,出去反復摔倒,你適應了這個狀態(tài),你說OK,我接受這一切,然后一出家門,發(fā)現(xiàn)視力又下降了,你又崩潰了。你再回去躲起來,過幾個月把自己安慰好了,一出門,又下降了。就這么反復被按在地上摩擦?!焙跓魧Α吨袊侣勚芸坊貞?。13歲時,他查出患有罕見病青少年黃斑變性,大學畢業(yè)那年,視力驟然下降,只剩0.02,成為盲人。
3年前,在《脫口秀大會》第四季前期籌備時,黑燈就想說這個話題,總編劇程璐皺眉:“一聽就很沉重?。 彼掠^眾不敢笑。這個問題困擾了黑燈許久:怎樣說出自己的經(jīng)歷,才能讓大家不感覺沉重,輕松地笑出來?
在這之前,中國從來沒有一個盲人脫口秀演員,盲人的心路歷程從來沒有被當作笑話講出來。在脫口秀還是新生事物的中國,講什么,怎么講,演員和觀眾都在摸索和試錯。
近五年來,隨著幾檔熱門綜藝的播出,脫口秀、Sketch喜劇、漫才等新的喜劇類型迅速普及,大量如黑燈一樣的普通人,一夜之間成為喜劇演員。反哺到線下,喜劇俱樂部和劇場在城市里大量涌現(xiàn)。在相聲、小品、滑稽戲等傳統(tǒng)喜劇之外,人們終于迎來新的喜劇形態(tài)。
這不僅是娛樂節(jié)目的豐富,也是幾十年一遇的一場喜劇迭代。新喜劇真的革新了我們的笑點嗎?它們會替代傳統(tǒng)喜劇嗎?
從“單口相聲”到脫口秀
對于很多中國人而言,脫口秀的啟蒙源自一段風靡網(wǎng)絡的視頻。2010年,在美國白宮記者年會上,一位中國人面對副總統(tǒng)拜登、議員及記者們,講了一段15分鐘的笑話。他面容瘦削,戴著斯文的方形眼鏡,厚實的嘴唇顯得面相忠厚,操著略帶口音的英語,逗得全場爆笑不止。表演視頻在中國社交平臺上迅速傳播,這位已在美國講了9年脫口秀的基因公司工程師,一夜之間在中國名聲大噪。他的名字叫黃西,吉林人。
在當時的中國,脫口秀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新興事物。黃西在2011年出版的中文自傳中,還將自己所從事的這個喜劇形式稱作單口相聲,把開放麥(Open Mic)譯為公開麥克。一切正在萌芽,尚未獲得命名。
雖然此前幾年,在北上廣深等城市已有一些英語脫口秀表演,中國最早的脫口秀俱樂部也已經(jīng)成立,但規(guī)模小到可以忽略不計。黃西2011年左右回國跟國內俱樂部交流,他們一個星期才能做一場演出,該怎么講都不知道?!斑€有人在俱樂部里直接拿我的英文段子上去講,有些小孩不知道,脫口秀是不能講別人段子的?!秉S西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。
黃西是中國脫口秀最早的“布道者”。2011年,他在復旦大學做了一場分享,觀眾席里有一個新東方的英語培訓老師,名叫史炎。在上海交通大學讀書時,他在相聲社團講了4年相聲?,F(xiàn)場有一個人站起來與黃西互動,詢問脫口秀俱樂部運營的問題。史炎才知道,上海已經(jīng)有了第一家脫口秀俱樂部,名叫笑道。
2012年,史炎一邊在新東方教書,一邊開始在笑道演出。那時演出機會很少,一個月差不多能湊個拼盤。他們租了一個小劇場,一個人演15分鐘?!澳莻€時候我們的票價就能賣到150塊錢,上海觀眾很樂意接受新鮮事物?!笔费渍f,他如今是貓頭鷹喜劇俱樂部創(chuàng)始人和播客《不開玩笑》主理人。
那時,上海、北京、深圳等地很多年輕人實際上已經(jīng)知道脫口秀,有些人在國外生活時,就常聽脫口秀。觀眾已經(jīng)在等待,但國內的脫口秀演員和劇場還沒有準備好。
2014年前后,東方衛(wèi)視準備做一檔綜藝,叫《今晚80后脫口秀》,節(jié)目組在全國尋找編劇和演員,很容易就湊起了一幫人。“那時候全國做這個的,就二三十個人?!笔费谆貞洝8费滓黄疬M節(jié)目組的人里,有一個胖子叫王建國,一個戴眼鏡的男孩叫程璐,還有幾年前就在深圳說脫口秀的梁海源等人。
從這個節(jié)目開始,脫口秀這個名字廣為人知,實際上卻是一個誤譯。脫口秀譯自Talk Show,是歐美一種輕松談話類電視節(jié)目。中國所稱的脫口秀,在國外是指Stand-up Comedy,即一人一麥站立演出的喜劇,所以一直也有“單口喜劇”的說法。黃西覺得,“脫口秀”已經(jīng)深入人心,恐怕很難也沒必要扭轉。
《今晚80后脫口秀》的主咖是王自健。節(jié)目很快獲得了成功,王自健成為中國本土最早的脫口秀明星。僅僅幾年之后,中國脫口秀行業(yè)整體崛起,靠的卻不是他,而是他身邊的那群年輕人。他們籌劃著做一檔挖掘全國脫口秀演員的網(wǎng)綜,但行業(yè)太小,幾乎全是素人,節(jié)目很難出圈。于是采取迂回戰(zhàn)術,先仿照國外明星吐槽節(jié)目,做了一檔《吐槽大會》,利用明星帶帶脫口秀演員的名氣。
在國內找一個愿意被吐槽的明星,太難了,他們找了好久,才請來演員周杰。一眾明星和脫口秀演員對著網(wǎng)上熱傳的周杰槽點狂轟亂炸,節(jié)目一炮而紅。在看重面子的人情社會里,面對面揭別人的短,這種罕見的形式令人耳目一新。很大程度上,“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”這個著名的定義就是來自對《吐槽大會》的印象,整個行業(yè)將用很多年來糾正這個并不準確的定義。
多年以后,“冒犯的藝術”這個定義已經(jīng)深入人心,但沒人知道出處是哪里,或許最初只是某篇文章里隨手寫下的一句話。幾乎沒有一位中國脫口秀演員公開認同過這個觀點。實際上,脫口秀的世界遠遠比冒犯開闊。
“脫口秀是冒犯的藝術,是搞笑的藝術,是自我表達的藝術,是諷刺現(xiàn)實的藝術……脫口秀可能有一百種特質,冒犯只是其中一個?!焙跓魧Α吨袊侣勚芸氛f,但如果片面地用這一條來定義脫口秀,就會有問題。比如一些并不熟悉脫口秀的人,就會以此來攻擊脫口秀,一些演員也會錯誤地認為脫口秀就是要冒犯。
《吐槽大會》上線的2017年,線下脫口秀俱樂部正在逐漸增多,史炎在團隊里負責線下俱樂部和培訓,很多躍躍欲試的人交來稿子,都是吐槽明星的,他們以為脫口秀就是說那些的。那一年,他們開了一期培訓班,班里一個航天工程師叫龐博,是史炎在飯桌上認識的,被他忽悠來試試脫口秀。還有一對雙胞胎,叫顏怡和顏悅,一個抱著吉他的男孩叫王勉。培訓班只有一周,但一周之后,他們心里有了底:那檔脫口秀綜藝可以辦得起來了。
2017年下半年,《脫口秀大會》第一季正式上線,冠軍就是龐博,他剛剛講了一年脫口秀。從2017年到2022年,《脫口秀大會》辦了五季,一舉讓脫口秀成為流行文化。史炎認為,五季《脫口秀大會》達成了一個重要成就,它讓人們真正認識到,脫口秀是什么,應該講什么。
脫口秀就是講自己——自己的故事,自己的態(tài)度。
好笑和表達哪個更重要,
是個偽命題
今年《喜劇之王單口季》決賽最后一輪,頗有冠軍相的小鹿劍走偏鋒,講了一個完整的生活故事,把笑點都埋在故事里。這場表演在現(xiàn)場引發(fā)了長時間的討論。在決賽上以這種方式講段子,并非明智之選,它太日常、具體,不承載明顯的觀點,又缺乏情感共鳴。而比賽走到這個關口,適度煽情和升華,是有效的加分項,符合綜藝的規(guī)律。
這個作品脫胎于線下專場的一個段落,她講過很多次,這次她將30分鐘的長度砍去了四分之三,現(xiàn)場第一次反應如此冷淡。她感覺“失去了與觀眾的連接”。向來情緒穩(wěn)定的老朋友周奇墨忍不住淚流滿面,啜泣著說,小鹿選擇將這個段子交給這個場合,但這個場合辜負了她。
如果在劇場,如果不是比賽,小鹿這場表演或許會很成功。這場“辜負”,正是綜藝節(jié)目與線下演出的差異。與小鹿同場比賽的黑燈認為,這個作品其實很好,并非沒有表達,只是埋得比較深?!熬€下與線上觀眾的期待不同,線下他們只是看你一場表演,只要好笑就行了。但綜藝節(jié)目里一期一期走下來,觀眾也希望看到你內容上的‘成長’。對他們來說,整季節(jié)目就像在看一部電影,或者一部劇,最后如果有一個高潮的ending,就到位了。”黑燈說。
與奪冠的付航最后那句“只要你勇敢地做自己,總會有人來愛你”的激情表達相比,小鹿的“最后一舞”選擇了弱化情感表達的另一條路。不知從何時起,“好笑重要還是表達重要”成為圍繞脫口秀的一個知名爭論。但好笑與表達本不是一個維度的問題,沒有非此即彼的關系,更值得探討的問題是:脫口秀應不應該表達?
在一眾喜劇類型中,脫口秀是最具有表達性的形式。脫口秀當然是一種表達,如果說脫口秀有什么基本原則,那就是要說自己的經(jīng)歷、感受、觀察、態(tài)度。“你也可以講別人的故事,但一定要有自己的觀點和角度,觀眾看的就是你這個人的角度?!焙跓粽f。脫口秀的主語永遠是我。當你以“我”為主語說五分鐘,很難不表達出自己的價值觀。
脫口秀的舞臺上,一批女性脫口秀演員尤其以價值觀表達獲得關注:Echo講重男輕女,唐香玉講女性“上桌吃飯”,菜菜大大方方談論月經(jīng)和衛(wèi)生巾,等等,都是將喜劇作為投向陳舊觀念的標槍。黑燈吐槽城市不銹鋼盲道的段子,迅即推動深圳福田改造了盲道,區(qū)長公開表達對輿論監(jiān)督的歡迎。在社會觀念乃至具體的社會現(xiàn)實層面,脫口秀都在推動改變。
“但起碼你得好笑,要不然干嗎不去TED演講?”黑燈始終強調,脫口秀一定要好笑,而不是喊口號,不是寫議論文。有些觀眾奔著接受觀點、啟發(fā)思考而來,脫口秀并不承載這樣的使命,也不適合承擔這樣的功能。單口喜劇演員六獸說,喜劇的天職只有一個:讓人笑。
一些脫口秀演員確實更希望觀眾理解,脫口秀的本質是表演?!懊摽谛闶恰恪紫仁潜硌?,表達也是表演的一部分。”史炎說,將演員說的所有話都較真地當作個人觀點,是對脫口秀的誤會。在repo(演出反饋)滿天飛的社交網(wǎng)絡中,這種誤解很容易造成對演員本身的中傷,乃至掀起網(wǎng)暴。單立人喜劇創(chuàng)始人石老板曾表達過一個觀點:希望觀眾在劇場里哈哈一樂,一出門啥都不記得。這很難實現(xiàn)。
至今仍有一些業(yè)內知名的脫口秀演員不愿上綜藝比賽。與線下相比,線上的話題范圍更窄,顧慮更多,并且通常需要應對命題作文,稿子和表演都可能被刪減。
綜藝與線下脫口秀還有一個很大不同在于,線上節(jié)目與熱搜、數(shù)據(jù)掛鉤,制造金句就成為一個重要技巧。因為字幕切片已經(jīng)成為非常重要的二次傳播形式,在微博、小紅書等社交平臺上,很多出圈的脫口秀段子都以字幕切片的方式熱傳。史炎發(fā)現(xiàn),金句適合以文字形式傳播,當人們看到這些文字時,會腦補表演狀態(tài),往往比演員的真實表演更接近理想狀態(tài),他管這類演員叫“二次元傳播型演員”。以至于一些演員的線上表演,都會特意設計金句,以便于網(wǎng)絡傳播。
在一些脫口秀演員看來,制造金句和熱搜是一種捷徑。黑燈便對這種刻意設計金句、貼著熱搜寫稿的做法不以為然,他認為那不是高級的喜劇審美。
新喜劇,顛覆舊喜劇了嗎
幾乎與愛奇藝平臺播出《喜劇之王單口季》同時,今年另一檔喜劇綜藝《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》在騰訊視頻上線,奪冠的是一個長沙漫才組合——漫才兄弟。相聲演員閻鶴祥在一檔播客節(jié)目里坦陳,自己沒敢完整看他們的節(jié)目,只看過一些片段,覺得太強了。他隱隱感覺,他們的內核接近相聲,但做出了非常成功的改造。作為一名相聲演員,閻鶴祥的焦慮和危機感溢于言表。
漫才是一種日式喜劇,在之前每一季《脫口秀大會》上,都有漫才組合參賽。但對很多觀眾來說,領會到漫才的幽默,正是從今年漫才兄弟上節(jié)目開始的。
如同漫才之于相聲,一種類似小品的新喜劇,這幾年也橫空出世。2021年,成功做出過《奇葩說》和《樂隊的夏天》等綜藝節(jié)目的米未傳媒,推出了一檔喜劇類綜藝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。第一個節(jié)目叫《互聯(lián)網(wǎng)體檢》,假定了一個以上網(wǎng)的方式去體檢的奇怪情境,形式則很像小品。節(jié)目上線第一期就迅速占據(jù)熱搜榜。
節(jié)目里專門科普了這種喜劇形式,名叫Sketch,翻譯為素描喜劇,與脫口秀一樣是舶來品。素描喜劇首先要有一個喜劇設定,稱為“game點”,演員圍繞“game點”不斷產(chǎn)生笑料,并且要逐級“升番”,升三次番就可以結束了。榮獲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最佳編劇的單口喜劇演員六獸曾解釋:“一段標準的喜劇Sketch應該是這樣的:演員能少則少,道具最少可以是一兩把椅子而已,沒有戲服,而是統(tǒng)一的隊服,在小劇場里演出……用最樸素的表現(xiàn)形式表達一個喜劇概念?!?/p>
“胖達人”組合的節(jié)目《父親的葬禮》至今仍被奉為“神作”,甚至在業(yè)內口口相傳中擁有了簡稱“父葬”。這就是一個教科書式的Sketch:在父親的葬禮上,父親生前的朋友輪番吊唁,在他們口中,父親先是黑幫大佬,接著成了物理學家,后來又成了半人馬,最后竟然變成行星。無厘頭氣質貫穿始終,直奔荒誕而去。
“胖達人”組合由呂嚴和土豆組成,呂嚴直白地說,Sketch其實就是美式小品。在線下,單立人喜劇從2018年開始嘗試Sketch,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則讓Sketch迅速擴大了受眾面,節(jié)目中的演員出自話劇、脫口秀、小品、影視等行業(yè),他們最重要的參照對象,包括美國《周六夜現(xiàn)場》和日式的幽默短劇。
連續(xù)兩季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和2024年的《喜人奇妙夜》上,小品常常被用來作為調侃的對象、假想的靶子,似乎Sketch正是對小品的反叛和迭代。那些小品中常見的喜劇技巧常常被拿來調侃,它們成了一種過時的“喜劇禁忌”,如掉凳、使相、空耳、四六八句……更加不能掉入的陷阱是“上價值”和“喜頭悲尾”——這正是近些年來小品最受詬病的問題。人們只想要單純好笑的喜劇,而不是打著喜劇旗號的說教。
但是,Sketch真的是小品的反面嗎?
雖然小品已經(jīng)被認為老氣,但陳佩斯和趙本山這兩位“小品之神”,幾乎是所有新喜劇從業(yè)者共同的偶像。回看陳佩斯最早的小品——也是中國小品的起源,比如《吃面條》《主角與配角》,不上價值,不說教,笑料圍繞著一個設定不斷“升番”,幾乎完全符合Sketch的定義。
那個時期的小品,即便是有超越喜劇的諷刺指涉,也完全包裹在幽默之中。比如《打撲克》,用打牌的形式諷刺官僚主義,非常地Sketch;比如《超生游擊隊》,這太Sketch了。這些節(jié)目放進今天的Sketch綜藝里,不僅不違和,反而會是高明之作。
Sketch并非迭代,而是回歸。老套的不是技巧,而是使用的方式和人。
黃西一直覺得,Sketch就是小品,翻譯成素描喜劇是故意造的概念?!跋矂ketch有不同的翻譯,一種翻譯是素描,還有一種翻譯就是小品?!彼f,“這其實算是一種誤讀,沒多大區(qū)別?!?/p>
在美國,Sketch是一種小眾的喜劇形式,市場和接受度都比脫口秀小得多。黃西覺得中國的Sketch節(jié)目之所以迅速獲得如此大的反響,正是因為中國觀眾有看小品的積累和習慣。Sketch讓人們找到了“更好看的小品”的感覺,不僅不是小品的反叛,在內心深處,反而是人們對于小品的情結的延伸。
質疑小品、理解小品、成為小品
Sketch綜藝辦到《喜人奇妙夜》這一年,觀眾漸漸感覺,很多Sketch節(jié)目越來越像小品了。帶著“反小品感”色彩出現(xiàn)的節(jié)目,卻走上了質疑小品、理解小品、成為小品的軌道。最大的變化在于,越來越多的節(jié)目也開始上價值了。
相聲演員閻鶴祥今年跨界參加了《喜人奇妙夜》,他想創(chuàng)作一個原汁原味的Sketch作品。他設想:如果一個導游以老師上課的口吻帶旅行團,會是怎么樣?但這個《導游老師》節(jié)目效果不盡如人意。他恍然發(fā)現(xiàn),這幫“喜人”的進化太快了,作品已經(jīng)變得越來越復雜,觀眾也不再滿足于最單純的Sketch節(jié)目。
短短幾年間,Sketch綜藝上已經(jīng)很難得見純粹的Sketch作品。原因之一,在于作品時長普遍在增長。英美電視臺的Sketch作品多數(shù)在3分鐘上下,日式喜劇大多也保持在這個體量,史炎最喜歡的Sketch作品是日本的《黑道父子》,不到3分鐘。
“超過6分鐘,你就要把想法放在人物關系上;超過10分鐘,就看劇情發(fā)展了?!眳螄谰_地分析道。“胖達人”的第一個節(jié)目《大巴車上的奇怪鄰座》是一個標準的Sketch,長度正好6分鐘;《父親的葬禮》時長10分鐘,加入了人物關系,但劇情沒有發(fā)展。呂嚴心中完美的喜劇,應該在3到6分鐘之間,只講一個笑話。
今年《喜人奇妙夜》上最爆款的作品之一《小品的世界》,也是呂嚴作為主創(chuàng)的作品,長度16分鐘,人物關系、劇情發(fā)展統(tǒng)統(tǒng)齊備。呂嚴扮演的兒子某天突然感覺異樣:為什么父母從來都用小品的腔調說話?為什么所有信息量大的事,都會被總結成四六八句的數(shù)來寶?為什么天大的家庭矛盾,都能在13分鐘之內解決——恰好是一個小品的平均時長?他仿佛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小品里。即便母親不理解他的腦洞,最終也選擇支持他,眼含熱淚地幫兒子砸掉那堵謊言之墻。
這個作品里不僅有人物和劇情,也有動人的抒情和深刻的多義性隱喻。雖然借用了Sketch的幽默機制,但已經(jīng)走得更遠,抬高了新喜劇表達高度的天花板。對比他早期的“大巴車”和“父葬”等作品,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內在的嬗變。呂嚴還是有點遺憾,要是再壓縮幾分鐘就好了,他覺得喜劇不能太長。
史炎分析,如果節(jié)目要達到15分鐘,不推進情節(jié),就很難一直牢牢抓住觀眾的目光。情節(jié)推進則需要構建世界觀,這就需要一定的時長去交代和鋪墊?!肮?jié)目中的舞美也弄得很宏大,那作品數(shù)量肯定就不能太多,要不然換場都換不過來。這樣節(jié)目就更沒法太短了。簡單點的布景,擺兩三個道具,服裝和妝造也不用太復雜,也不用每個節(jié)目碼那么多演員,不也挺好嗎?以前陳佩斯、朱時茂的小品也沒有布景,就是兩個人站著演?!笔费渍f。
六獸是第一季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中作品最多的編劇,他也深度塑造了這個節(jié)目的作品形態(tài),他在知乎上解釋過,第一季《一年一度喜劇大賽》里的Sketch就已經(jīng)做了一些妥協(xié),或者說改良。主要是因為綜藝節(jié)目的特性和屏幕的存在,樸素傳統(tǒng)的喜劇Sketch無法滿足綜藝的觀眾。于是,主創(chuàng)在Sketch中加入戲劇結構和起承轉合,講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,再加上精良或寫意的背景來讓觀眾相信情境,甚至會注入一些道理,以達到情感共鳴?!斑@一切都是為了盡量減少效果在通過屏幕時的損耗?!绷F說。
在內核上,今年《喜人奇妙夜》上的作品幾乎已經(jīng)沒有不“上價值”的。大幕落下那一刻,觀眾淚流滿面的盛況并不少見。哪怕嘴上不承認,內心深處,很多人其實很喜歡作品里有價值觀輸出,只是它需要被妥帖地包裝。
從過去到現(xiàn)在,幽默產(chǎn)生的機制并沒有多少差別,該探索的都被探索過了,區(qū)別在于表演的人。那些被詬病的套路,最后也都改頭換面再次出現(xiàn),換一種情境,又重新變得好笑而親切起來?!跋矂〈筚惱锏摹杜褋砹恕罚痪陀幸粋€rap版的四六八句?付航的‘猴兒’,不就是使相嗎?”黃西說,“脫口秀跟相聲的技巧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,底層邏輯都差不多?!?/p>
“大家都在調侃掉凳兒,但現(xiàn)在讓趙本山老師來掉凳兒,他依然能掉好,因為他理解喜劇的機制?!笔费渍f,貫口是相聲里的傳統(tǒng)絕活,如果脫口秀里有人能使貫口,一定也會炸場。美國著名脫口秀演員喬治·卡林就擅長貫口,中國目前還沒有脫口秀演員有能力將貫口練成絕活,但貫口的雛形已經(jīng)在一些作品里出現(xiàn)。
總的來說,現(xiàn)代喜劇追求的是反程式化的表演,是最鮮活、最人性化、最真實的反應。同樣,如果Sketch和脫口秀也有了生硬的程式化表演,也會受到詬病?!拔矣X得call back(脫口秀技巧,可譯為呼應或回扣)可能會成為下一個掉凳兒?!笔费仔Φ?。
我們?yōu)槭裁葱枰碌南矂?/strong>
中國脫口秀行業(yè)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迭代。黃西在美國講了8年半脫口秀,才登上最火的電視脫口秀節(jié)目《萊特曼秀》,并且依然沒敢放棄工程師的工作。為了爭取一些俱樂部的登臺機會,一開始,他需要在街頭拉觀眾免費去看他的演出,這樣的日子長達幾年。
“在美國,一個演員要講8到10年,才能有第一個5分鐘的高質量段子。我至今一共也只有三四個英文專場,三個中文專場。”他說。而在中國,一些演員短短幾年之內已經(jīng)有三個一小時以上的專場。黑燈從2021年入行,三年中已經(jīng)有兩個專場秀,不久后,即將開演一個新的“準專場”的主打秀。在綜藝節(jié)目、社交媒體時代,中國觀眾對脫口秀的需求猛增。
因Sketch綜藝出名的演員,一大批正在向影視行業(yè)過渡。他們以Sketch風格拍攝了《少爺和我》《大王別慌張》《大話大話西游》等短劇,一集短則數(shù)分鐘,多則20多分鐘,與綜藝中的作品時長類似。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人,夢想最終能夠做出新一代喜劇電影。而脫口秀不同,脫口秀自成一個產(chǎn)業(yè)。頭部脫口秀演員的專場如今已經(jīng)登上千人劇場舞臺,全國巡演,一票難求,一個人比肩整個劇團。
從21世紀之初開始,小品和相聲的影響力便逐漸消退。在近20年中,喜劇電影很大程度上填充了人們對喜劇的精神需求,從馮小剛、寧浩到開心麻花等,創(chuàng)造了一波接一波喜劇電影浪潮。而近些年來,電影市場的疲軟和喜劇電影的衰退,或許正是喜劇綜藝以及新喜劇興起不可忽視的時代背景。
浪潮轉換中,喜劇巨匠也發(fā)生著迭代:最初是相聲和小品演員,后來是喜劇電影演員。未來,新的喜劇巨匠或許就會在新喜劇之中誕生。“中國娛樂過去十年最大的事兒,就是脫口秀的崛起?!秉S西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喜劇是社會壓力的緩解劑,是休憩、撫慰和短暫的逃離。在喜劇的小劇場里,工作之余的人們可以獲得解壓、釋放乃至情緒的共鳴,感受到肉身的相聚。如果幽默和喜劇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,新喜劇正是這個必需品的一種當代形態(tài)。
“人生其實很奇怪,雖然每個人的人生境遇不同,但到了最后大家的結局都是死亡。我和很多其他脫口秀演員一樣,把人生這種徒勞看成一個大笑話。在人生這個大笑話里,我們每天甚至每時每刻都在看到和想到小的笑話和幽默?!秉S西在書里寫道。
史炎讀到過哲學學者韓炳哲寫的一段話,大意是人走著路,覺得無聊,所以跳起舞來。只有人類能感知到一種深度的無聊,也只有人類會跳舞。史炎覺得,人生如走路,喜劇是舞蹈,喜劇就是用一種無意義消解人生的無意義。而這種努力并非消極,正是一種對生命的積極態(tài)度。
六獸也有類似的表達,他覺得所有喜劇本質都是悲劇,因為負面情緒才會引發(fā)人們的興趣,才會被講述和共情。喜劇只是手段,讓人們更好接受一點。
喜劇與人生的關系,被美國喜劇演員米爾頓·伯利的一個段子表達得淋漓盡致。這是他在垂垂老矣時講的一個笑話:我一把年紀,買香蕉都不敢買綠的。意思是,怕自己活不到香蕉熟了。即便面對死亡,我們也可以用喜劇讓它變得不那么可怕。
當黑燈終于說出那個有關“病恥感”的段子,現(xiàn)場效果極好。為什么今年就能講出來了?是表演技術進步了,還是觀眾對他已經(jīng)熟悉了?他也不知道。但他找到了沉重與輕盈之間的那條線:“首先你自己要走出來,才能輕松地講出來。如果你自己還陷在那種情緒里,硬來取悅我,我就會心疼你?!?/p>
整整一季節(jié)目,黑燈說的都是自己作為盲人在這個世界上的體驗,有人吐槽他不能跳出盲人的視角,他說:你幫我治好,我給你跳出來好不好,給你撐竿跳。他一路闖到總決賽最后一輪,在比賽的最后,他說了幾句沒有包袱、沒有反轉、沒有預期違背的真心話:“我一整季說的所有東西,短時間內都很難改變。但是了解是改變的前提嘛,所以感謝脫口秀,讓看得見的朋友看到了很多平時看不見的東西。不管對你,還是對我,脫口秀都算是一種啟明藝術了。所以謝謝大家,謝謝脫口秀,謝謝脫口秀的觀眾?!?/p>
黑燈最初想講脫口秀,就是為了攢點名氣,來宣傳青少年黃斑變性這個病,為他和病友開設的宣傳青少年黃斑變性醫(yī)療進展的公眾號漲點粉。更多人知道這個病,更多病友集結起來,就有望推動藥企研發(fā)治療藥物。講著脫口秀的同時,他還在維持著這個病友社群,如今已經(jīng)聚集了4000多名患者。
看見看不見的東西,正是脫口秀的附帶效應。在幽默、解構和自嘲的包裹下,脫口秀展示了一段段不同的人生,翻開了一個個隱秘的角落。在這里,人們看到了快遞員、廚師、程序員、教培老師的日常,走進了殘障群體的世界。蕓蕓眾生之中,他們的生活毫不起眼,總被忽視,而走上喜劇舞臺的那一刻,他們找到了自己的聲音。
雜志標題:新喜劇迭代:今天誰來逗我們笑
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4年第48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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